《都市》2025年第7期|王祥夫:随笔六章
日常场景
到了国外,我不大喜欢到博物馆或那些太有名的地方去,相反,我喜欢到那些可以看到人们日常生活的地方。我背着个包到处乱走,走进大街小巷,尤其是喜欢到那些有年代感的地方。老建筑是有气味的,它静静伫立在那里,默默无语,但它又是千言万语的,它有太多的故事,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喜欢小巷子里的老石头路面,每块石头都没了棱角,那些棱角早已被岁月打磨得干干净净。我常常把国外的大街小巷和国内的大街小巷相比,其实都差不多。有人在那里晒太阳,仰躺着,像是睡着了,却还醒着,腿在动。有人在那里看报纸,看了这面再翻过来看另一面,连报缝也看。报缝里的内容多是各种启事。
一天清晨,我发现有人在我对面的楼顶露台上浇花,拿着个大喷壶,一喷壶水用完了还不够,又去接了一壶水继续浇。我就站在对面楼房间的窗前看,那大喷壶是蓝色的,估计是刷了一道蓝漆,这就让这个喷壶有些与众不同,像是有了某种性格,要知道,器物也是有性格的。浇花的是个老太太,她住在最高层,于是那楼顶就成了她的露台花园。往下看,再往下看,我知道下边是个银行,银行的正门在另一面,我还专门绕过去看过,银行门前有两株非常大的白皮松。白皮松让我想到了国内某城市,白皮松在那里早已是一道标志性的风景,但后来忽然一下子就没了,又锯又砍,大车拖走,没了。一次我去看牙,就在颐和路的一个小镶牙馆里,馆里只有一把供镶牙用的椅子,那椅子通体是红色的,镶牙馆里的红色椅子我只见过这一例。因为只有一把供镶牙用的椅子,只好一个人镶完了再上一个人。因为待着没事,而我那天又正好带着写生用的大夹子,我就画了幅写生,把路边的一株老大的白皮松一点一点画下来,上边还涂了点淡彩。面对异国银行门前的白皮松,我竟想到了关于国内那个城市白皮松的一些往事。说到城建,我们曾经太急于求新,甚至像暴发户一样,有了钱就乱整饬,就像是不会穿衣服的女人,有了钱就七七八八乱穿,结果可知。而作为正面例子的一些地方,比如我看到的这些国外城市,处处保持着原有的式样和色彩,这就让他们的时与空有了某种意义上的怀旧感。我随团访问这个国家的文化部时,看到了他们保留至今仍在使用的最古老的电梯,是一个格子连着一个格子而且不停上行或下行的那种电梯,木质的,漆成了鲜明的黄色,每个格子里只可容纳一人。如果你要上楼去,须眼疾手快,要在往上升的木质电梯上选好一个格子,因为它是一刻不停地升上去、升上去,所以你须选中其中的一个格子,一下子跳进去,因为它是箱体的,你须跨腿迈进去,须准而快,一下子进去,然后站稳了。当格子升到你要去的那一层时,也须快速地一步跨出去。我想这可能是我在国外见过的最古老的电梯:两组这样的电梯,木质的,一组上行,一组下行,有人乘坐时它们在运行,没人乘坐时它们也在运行,是一组不停地上去,另一组不停地下去。也不知道它们这样上来下去运转了多少年。
我喜欢看日常的生活场景,这就需要去菜市场或小商品街,国外这样的地方并不少见。我喜欢看到陌生的蔬菜,当然,看到熟悉的蔬菜我也会激动,比如在日本的菜市场看到竹笋,我就想:日本人是怎么做竹笋的?会不会用来做腌笃鲜?会不会用来做羊尾笋?在国外,不知是什么原因,我特别喜欢到处转,有一次,我索性去了一家土耳其澡堂——请原谅我这么称呼它,用汉语讲,也只能管这种地方叫澡堂。我想进去体验体验,想看看异族人的人体,就这么简单。进到里边,伊斯兰风格的马赛克墙面好不琐碎,拱形的天花板一个接着一个,像波浪般起伏,还有把这拱形的天花板支撑起来的那种细细的、看上去十分羸弱的柱子,也都贴满了以蓝色调为主的琐碎至极的伊斯兰风格的马赛克,我极不喜欢这种琐碎的图案,一点都不喜欢,看了就觉得头发蒙,但我为了洗澡竟然进去了。我是脱光了进去的,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脱得一丝不挂、身体全部展示着进澡堂的,这却把里边的人给吓了一跳,说“吓了一跳”有些过,其实是我的展示让他们大吃了一惊,他们是一律穿着短裤或内裤,这在我看来也是怪怪的:洗澡还穿着衣服?这是个街边极普通的澡堂,我进到里边,后来又被吓出来——想一想,应该说是我被吓到了,这也算是一种经历,但不能说是历险。里边的人都为我的全裸而惊讶,随后我转身退出,然后,我穿了短裤再进去,这样的洗澡方式在我是平生第一次。我再次进去,他们释然,一切如常进行。
有几个人在搓澡用的石台子上喝茶,后来我发现他们喝的是土耳其咖啡。在澡堂里一边洗澡一边喝土耳其咖啡,在他们亦算是日常。
步道
我现在住的这个小区留有步道,刷了绿漆,据说这不是普通的漆,踏上去像是很有弹性,人走在上面便感到很舒服,所以我每天都要在上边走步,也只能说是走步。步道上边标好了多少米多少米,那天我仔细看了一下,是每隔一百米标示一下,这个步道走一圈就是一千米。每天走一阵子后我就心想:按步数计算,我大概已经走到广场了——当然是我们这个城市的小广场,而不是北京的那个天安门广场,北京的那个广场我有二十多年没去过了。继续走,我又在心里说:我大概已经走到我旧家的那个长满垂杨柳的院子了,其实那个院子早已被拆掉了,拆得片瓦不留。再继续走,我就会想:我此时大概已经走到火车站了,那火车站也早被拆了,但它依然在我的回忆之中:轰轰轰轰进站的绿皮火车,隆冬数九天晚上出来卖东西的小贩,为过年过节拼命往车上挤的人们……我在现在住的小区的步道上走的时候,想到了许多以前的事和以前经常去的地方,这么走路一点儿都不累。
城市里的人们对季节的变换比较麻木。比如,我天天在小区的步道上走,走了一圈又一圈,冬天下雪我也会不停地走。一下雪,步道上就会冻出一层结实的硬壳,在这样的既是冰又是雪的步道上走,人人都很小心,小心别让自己滑倒,人人都踽踽而行,把身子缩着,步子一律小而碎,虚虚地迈着步子,真像是贼挟了偷来的赃物在行走。一个人这样走还好,而当许多人都在这条不小心就会滑倒的步道上这样走时,看上去就很滑稽。我想古代的大臣们觐见皇上可能就是这种步法,每一步都既碎且小,他们不敢迈大步,只能小步趋进,亦步亦趋、左看右看。
在我现在住的这个小区里有几个年轻人,即使在步道上结了一层坚冰的日子里,他们也会昂然大步地奔跑,而且每一步都很坚定有力,从没见他们滑倒,这真是让我羡慕。我看着他们从我身边跑过,感受着他们带起的风,心想:这个世界必定是他们的。
春天来的时候,小区里的步道又被重新刷了一道漆。在油漆还没干的时候,人们只好在步道旁边的草地上走,我这才发现蒲公英已经开花,有人在采摘蒲公英的花。蒲公英的花用稀面糊裹一下可以炸着吃,但我没吃过,我想这个吃食应该还可以就酒吃,搭配日本的清酒应该不错,我想这个我可以试试。但忽然,春天又已经过去了,槐花也谢了,落了一地,真是洁白如雪。在这个春去夏来的时候,我吃到了朋友给我寄来的槐花包子,我一开始以为是那种白色槐花包的菜包子,想不到朋友告诉我用的是紫色的那种槐花,紫色的槐花也可以吃吗?我查了一下。
“可以食用。”百度上说,紧接着还把北京的藤萝饼也介绍了一下。藤萝是槐树吗?好像不是,但又好像是,起码它们的花形相似。
简单
简单的东西往往最难做。
因为什么?因为其简单,这就是答案。
传统国画里边的《四君子图》,梅兰竹菊,数竹子与兰花最难画,因为它们就那么几笔,几笔竹竿加几笔竹叶,兰花就更简单,横竖就那么几片叶子。但兰花与竹子好就好在其简单,没有更多的细节可以分散人们的注意力,有一点儿不对就会被人发现,所以难画。菊花和梅花相对复杂一些,所以也相对好画。我很少给人画竹子与兰花,不是不能为之,而是轻易不敢为之。古人有许多画兰竹的高手,比如郑板桥,你自忖画不过他,索性就别画。还有就是画水族里的螃蟹,白石老人拿捏得最好,已达极致,画出的水润感和那种半透明的质感简直已经出神入化,所以后来者中画螃蟹的人不多,无法超越,只好望而却步。此外再说说画虾。研究齐白石,人们往往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白石老人笔下的虾与螃蟹的独到之处。研究的文章不是说没有,但不多,知道白石老人的虾和螃蟹画得好的人其实也并不多,人们对美术作品的欣赏,往往是别人说好自己也就跟上说好,但好在哪里?若要做一下分析,或是要自己真正进到一幅画儿的笔墨里去,真是很难。好的画,要形有形、要神有神,但不可太像,如果画出来的画一如照片拍出来的那样逼真,那还要画家做什么?也不可太不像,这正如白石老人所言,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方好。如果你画一幅画,只有自己才知道画的是什么,那真没什么好说的,不说也罢。现在天天有人在那里画一些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物的画,阿弥陀佛,真可惜那些宣纸。
简单的东西往往不简单。诚如京剧里的小戏《三岔口》,也就是两个人摸黑在那里打,摸来摸去,忽然面对面互相看了一下,便猛地一个巴掌扇过去。或两个人在黑暗之中同时把桌子给抬了起来,台下的人便想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接下来却是心机多的那一方猛地把桌子一放,桌子就压了对方的脚,这些情节可以讲吗?不是不可以讲,是讲出来也不动人,这出小戏好像是连个故事也没有,如果让你把《三岔口》讲给第三者听,你试试怎么讲,试试讲得清讲不清,这里根本就没有故事。这个小戏可以说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它的精彩也正在于它的简单,简单的魅力,真是须靠高手才做得来。
简单是相对于复杂而言,即如吃饭,菜太多,吃到最后没有一样能给人留下余味。阳春面好就好在简单而有味,还有上海的葱油面和西安的油泼面,都是简单而有味,当然还有武汉的热干面。我就喜欢这样的简单饭食,我经常去小店吃饺子,芹菜馅或者是茴香馅的饺子,上两盘,吃完饺子跟服务员要碗饺子汤,坐在那里慢慢喝,看着有人进来,坐下,点菜,看着他看一会儿菜谱,又点几道菜,再看服务员过来把桌子再擦一遍……我常去的那家饺子馆,店里的员工就在客人们吃饭的厅堂包饺子,当天都有什么样的馅,都明摆在那里。两个女员工一边说话一边包,包好了送进去,煮好了再由里边的服务员端出来。我就坐在那里一边吃一边看,只要你留意,看上去简简单单的寻常生活场面,没有一处不是有枝有叶的生活细节。
说到吃饭方面,我是个简单主义者。我并不希望动辄来一场美食大战,去外边吃饭。一桌菜之中,有一道或两道菜可口即可。我认为简单而味美是饮食的最高境界。比如最近我又要坐飞机出门,因为航程比较远,得中途中转才行,我就想看看有没有在大连中转的航班,而我选择在大连中转,完全是惦记着大连机场的海胆馅儿饺子。大连的美食对我而言也就这一种,大连机场有这种饺子。坐下,点两盘,价格并不便宜,吃完走人。只吃饺子,一盘不够,两盘有点儿多,那就多一点儿吧,来两盘,再少来点儿醋——在山西生活多年的我已经算是山西人。我的父亲总是把醋叫作“忌讳”,他从不会问别人“吃醋不吃醋”。
简单的东西很难藏拙,所以往往能做到极致,一旦做到极致它就不再是简单。我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正有两个人在我楼下的亭子里下棋,两位老者,安安静静,一步一步。太阳先是照在他们的左边,慢慢移过去,又照到了他们的右边,棋子落下时啪的一声,又啪的一声。
这种生活真简单,我现在喜欢简单的生活。
拜年小分队
每年过年,除夕一过自然便是大年初一。在以前,大年初一最重要也最累,最高兴的事就是接待拜年的晚辈和最好的朋友——有“最好”便有“最次”,人生便是如此参差不齐,如果齐了就不是人类社会。大年初一是拜年小分队纷至沓来的时刻,放个薄钢的盆子在地上,那位置就在你的脚前,你需端坐在那里,和老婆大人双双安坐,接受一拜又一拜,当然跪拜在那里的都是晚辈。旁边的桌子上,是一大盘红彤彤的苹果,一大盘金黄的橘子,一大堆红包,红包都是事先包好的,我兄长还要在红包上写出这是谁谁谁的,那是谁谁谁的,我却不写,总之每个包里的钱数都一样,不在多少,图的是喜庆,看在谁头磕多了、磕狠了,甚至磕到不要命了的势头上,就多递一两个包过去,这是对晚辈。初一的新意是让一切都焕然一新,而除夕夜放炮仗玩过了头,往往让人初一早上还觉得头脑昏沉、似睡似醒,所以,接受小分队拜年的时候就有些困倦,但喜欢,是有些倦意的那种喜欢。这是种什么境界?还真不好说。
初一,是容易让人心生感慨的日子,在我,我的感慨是自己出门拜年磕头的机会一年比一年少,便想起了那句“常常登上座,渐渐入祠堂”。
今年初一,前一批拜年小分队刚走,下一批拜年小分队还没登门,老婆忙给我下了一碗挂面,里边飘了两个荷包蛋,我还没吃就坐在那里睡着了,坐着睡,我忽然又从梦里笑醒了。在那个睡着的空档里,我忽然梦见了母亲,她好像就在我的对面,对我说:“抓紧时间把挂面吃了,要不下一个拜年小分队就要来了。”我忽然笑醒了,坐在那里小憩,忽然有梦,而且是母亲大人出现了,而且很幽默地说出了“拜年小分队”。
许多梦,着实奇怪。去年清明,我们去上坟,前一日我兄长对我说:“明天,上完坟咱们就直接去饭店吧,一年请你们一次,一定要去。”而那天晚上我居然梦到母亲,母亲在做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着她忽然说:“明天你哥请你们去饭店吃饭,不知给你吃什么菜?”我于梦中忽然醒来,想想母亲的这句话,一时大为惊愕,这真真是不可解释的一个梦,我相信这世界上绝对有另外一个空间,去世的亲人们都生活在那个空间里,不用开会,不用学习,不怕有谁往哪个岛上扔炮弹,也不用发愁工资会不会停发,但我就是不知道那个空间里有没有大年初一的拜年小分队,会不会一队一队你走我来如同赶庙会。写到这里我忽然想笑,老婆已在厅里问我“你笑什么?”
是为记。
一瞥
那一年(时间应该是很早了),我和我的朋友作家乌人去看史铁生。临去之前我们去书店给史铁生买了一本书要送他,至于是什么书,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在那本书上写了几个字,大致是“送给史铁生”这么一句话。及至到了史铁生的家,他的父亲也在。史铁生的父亲戴着一副很普通的眼镜,其样子就像是一个中学教员或者是一个技术员。时间是上午十点多,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史铁生就坐在阳光里。那时候他住的是平房,房子不大,也没有多少书。我只记得史铁生的父亲说中午吃茄子什么的。史铁生坐在轮椅上和我们说话,轮椅的脚踏上放了一个普通的输液用的玻璃瓶子,瓶口有一根管子,是那种很细的管子,管子的另一头在史铁生的衣服里,至于是在裤腿里还是从裤腰那里伸到他的衣服深处,我记不清了,当时我还不清楚这根管子起什么作用。我们说话,他的父亲一直在忙,在屋里走来走去,手里似乎拿着一个茄子,好像是要开始做午饭了。那天我和史铁生谈到了他的短篇《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认为那是史铁生写过的最好的短篇之一,清浅而一往情深。
后来,我听到了细微的声音,这时候史铁生的脸上明显现出有些尴尬或者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我突然明白那个瓶子和那根管子是做什么用的了,我很伤感,为了他,为了他的这个病。史铁生把轮椅慢慢退到后边去,这样一来太阳就照不到他,我认为他是不太想让我们看到那个他脚边的瓶子和瓶子里发黄的泡沫。
我告辞,从史铁生家里出来,旁边的雍和宫正在做什么法事,隐约有乐声传来,有清厉的弦管声,混杂在市声里,无尽地散开,散开……
十七年蝉
这许多年来,我真是很忙,是被自己的生活覆盖着,就如同一只要在地下待上十七年才可以出来的十七年蝉一样。朋友们和亲戚们都很少能见到我,都说我日渐神秘,我自己亦是觉得自己有些神秘,神秘的事物都有些诱人,但这仅仅是对外边的围观者而言,于自己来说,一切都切切实实地忙乱着。其实也有一个想法在里边,那就是,想早早把覆盖着自己的覆盖物摆脱掉,让自己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首先是不熬夜,熬夜的质地原是黑色调的,就如同黑色的绸缎,摸上去就是一手的幽凉。其次是不要再关心那些与自己没有一点点关系的琐碎事,多少年来,因为写作,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超级嘴碎的人,会追着一个问题或一个小的细节问个不休,这样那样又那样这样,吃什么穿什么,即使是不买东西也喜欢问问菜摊上的苋菜怎么卖、新蒜又是什么价钱。同样还要问水果西红柿里,小的那种倒要比大的那种贵出三元整,为什么?坐出租车时会问司机中午这顿饭吃了没有,晚上大约什么时候吃饭。我这个职业就让我这么一路琐碎下去,是东问西问,是让自己都有些烦自己。我自己认为自己还算是一个爽快的人,比如喝酒,从来不会一点一点地抿,要么不喝,要喝就来一大口。也从不会手里捏着个杏核大小的酒杯,和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去碰杯,碰一下喝一口,碰一下喝一口,好让人不耐烦也!我总是端着一个装着酒的量酒器,先和朋友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碰杯,然后仰起脸一口干掉。大一点儿的量酒器应该装三两酒,小的量酒器也得装二两,一口干的话,中间要喘一口气,否则会呛酒。我很喜欢这样喝酒,往往仰起脸喝酒的时候就想起《水浒传》里的那些山东好汉——牛肉切他娘二三斤,鸡子上他娘一二十颗,用手捉来那大酒碗,一口喝下,鸡子更是如流星赶月般已经下了肚。我喜欢这种境界,看见那杏核般的小酒杯好不耐烦。我说话也比较爽直,有什么就直说出来。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因为作家这个职业的缘故,竟变得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真是让人好不耐烦也。
我在心里真是喜欢十七年蝉的沉潜、神秘,它在黑暗的地下度过整整十七年,整整十七年它都待在地下,十七年后,它从地下出来,它的蝉鸣、它的歌声当是最美丽的,而它在地下待了十七年,一旦复出,它的生命也仅仅只有七天。
七天加十七年,十七年加七天,这就让人觉出了一种悲壮,一种神秘,一种不可知,一种羞愧。真正的作家,我以为应该是十七年蝉,而我们现在是颠倒了的,包括我自己,在地下待了七天,而一旦出来就不停地歌唱,一唱就是十七年!
是为记。
【作者简介:王祥夫,以小说、散文创作为主。作品见于《当代》《十月》《人民文学》《收获》《北京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山西文学》《黄河》《新华文摘》《芙蓉》《江南》等刊物。文学作品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赵树理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作家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随笔集四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