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学》2025年第5期|沈学:造日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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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星城的七月天极其闷热,即便短暂逗留也足够为难。我没有过多时间挑拣,和房东约好后立刻看房。房内陈设还算齐全,一室一厅一厨一卫,柠檬黄的电视背景墙色调柔和,墙上贴着卡通娃娃和树的贴画,令人顿生好感,孩子住过的地方始终温暖。因为着急赶火车,只匆匆掠了几眼,便速速转了定金,签了合同。
移居,就是在新的季节重新出发。我把行李归拢起来,一共装了八个纸箱和三个蛇皮袋,里头有锅碗瓢盆,有衣物被单,但没有多少书。成天奔波只是为了碎银几两,时间被一堆数字占满。使我不再相信书,它无法教我冷却烈日,在一座虚空的城市。房东退房检查,说冰柜裂了一条缝,要从押金里扣钱。我已经倦于辩驳,该怎样就怎样。反正垃圾很多,过期的零食,打碎的瓷碗,喝空的酒瓶,三个麻袋尚未装满,不在乎再多装一点。
搬家那天没看皇历,天上大雨滂沱。可离开的心火过旺,无论如何都该结束了。哪怕前途窘迫,我也要腾挪新窝。大包小包全部搬上货车后,这一段暂居记忆渐渐遗忘。
父母在家时,我从不做饭。因此有长辈教训我,老大个人不能自足。我听到后,为此难受过一阵。但他们说完这番话,转头将自己的孩子锁进书房,不让踏进厨房半步,直到十八岁成年。似乎下厨不需要功底,一切得从成年之日算起。现在我辗转天涯,早已学会炒菜做饭。
住在租来的房子,多少有些膈应。上个租户起居的痕迹,以及某只蟑螂的后代,时常在某个角落出没。还好住在高层,一日三餐的烟火气里,没有太多蟑螂和蚊虫光顾。如果在低层,不仅要灭蚊虫,抓老鼠,和狡猾的动物搏斗,还可能弄坏碗盘和各种器物。
我的皮鞋鞋底曾经开过一次缝,为此粘了满满一管502胶,不知是胶水老化还是技术原因,不到半月鞋又变成老样子,像手术缝合后崩开的裂口,收缩间隙始终是门学问。爹粘鞋的水平高,不仅紧实,外表还妥帖,粘一回能管小半年。想想也合理,爹年轻时干过修理工,伺候过无数张阴晴不定的脸,复活过比我岁数还大的电器。但这些都不影响一个事实,破镜重圆是世上最大的骗局。
虽然房间里的一切,拥有过许多个主人,我掌控不了它们的旧日,但至少眼下由我做主。我有我的法则。这房子虽然老,但敞亮,所有痼疾摆在明面,不像新居那般遮掩。某天,厨房地板突然溢出水来,从底下看不出究竟,灶台是砖混一体结构。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不打算喊人来修。不是所有的毛病都要手术,何况灶台垂垂老矣,已经不起大的折腾。
似乎是出于某种默契,没出一个月,淋浴器也坏了。龙头底座冒出两个细孔,呲呲往外喷水。这既是滴水穿石的神话,也是一场越狱的真相。我理解万千事物的消亡之道,因此没有恼怒它的腐坏,最坚硬的金属,也免不掉疲劳断裂的宿命。我反而佩服自来水,在地下和高墙内不见天日,却进退果决,活得比我虔诚,比我认真。
爹老念叨,男人要自己解决问题,不能屁大点事就求人。他是这么说的,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家里偏房角落里,到处是他趁手的工具,扳手起子、机油胶带、油漆盒子等等。他在天南海北运货,靠这堆工具疗养爱车。一旦穿上破旧衣服,周旋于孔洞和裂缝,爹就变回年轻模样,熟练地让一枚零件复原。我的茁壮,也来自这些缝缝补补的日子。
所以当淋浴器被腐蚀坏,我第一反应不是换新,而是寻找修复的法子。我承认,家庭习惯已经深入骨髓。上百度搜索强力胶水,找到一种高分子铸工胶。这种胶水比较特别,需要一比一调配,看上去挺合阴阳之道。说是专门用于钢质铸件裂纹的修补。我关上水阀总开关,按说明抹匀胶水后,开始憧憬奇迹发生。可往往事与愿违,风干后的胶体中,总有猜不准的方向,被高压水柱突围。我终究没能挽救这场逃亡之旅。
这个房子虽然弊病丛生,到底有些胜利战果。客厅的白炽灯熄灭后,是我亲手拆灯换好的。当时不安的念头很多,担心复杂的线路,担心触电的风险,修与不修,我犹豫了许久。又想,无助的时候,天助,神助,不如自助。我打电话问爹,问房东,甚至还买来绝缘手套和测电笔。凭借这些工具和一股勇气,才得以完成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破败,使我成长起来。早前,我在书本上指点江山,像个悬浮沃土的农人,欠缺真切的触碰。经过一片绿油油的菜田,我甚至辨识不清葱和韭菜。我怪学校取消劳动课,怪爹不让下地种田,唯独没怪过自己长年紧闭房门。
这些年,我是个被自己流放的人,不断更换学校,变换住所。我羞愧回到成长的小镇,尽管破碎的以及遗失的过去,一直站在背后不远处找我相认。还是在年关返家的时候,借着夕阳掩护造访了母校。这所小学两年前停止了喧闹,师生被合并到一处新校,如今是街道办事处所在地。偌大的水泥操场上,满是坑坑洼洼,木质篮板已经崩裂,一个投球就能当场散架。西北角落,砖石砌的乒乓球台被修缮过,表面抹上了平整的水泥,只是再无人挥拍鏖战。围墙边老迈的樟树,依旧投着稀疏的影子,以无声的荒凉对抗起万物生长。它曾经的热闹和辉煌,一个十五年前毕业的学生见过。
我的童年不长,但平平静静,只是偶尔掀起浪花。我不知道大军当年辍学后,又踏进了哪条河流。他一直生活在激荡的漩涡中。他说他爹经常无缘无故揍他,用鞋,用皮带,用木棍,总之见到什么,什么就是家伙事儿。涌上这位父亲心头的不是爱,而是拳脚相加的冲动与发泄。
与大军相识的半年里,我的成绩毫无变化,而他却从开朗变得挣扎。没有人清楚,在他的大大咧咧背后,在他雪白的T恤底下,到底生长过多少道猩红的血痂。我记不清大军最后的模样,他像一场大雾,很快便在我的生命中散去,再也找不见他的下落。大军也许带着这份沉重的心事,去往南方某个工地做工,不多时认识个女孩成家立业。我只希望他一切都好,希望风没有把暴力的种子吹进他的身体。
想起影片《心灵捕手》的天才主人公,成天以不羁的混混模样示人。因为长辈带来的阴影,他防御感情,防御善意,并且挑衅一切自然秩序。我理解他的偏激,他没有错,大军也没有错,是童年的天空太过脆弱。因为这套所谓的自然秩序,他们被迫卷入青春的斗兽场。相比之下,我庆幸爹娘下雨给我打伞,干了坏事给我一通捶。少年疾驰的铁路上,两条平行的铁轨,不可丝毫差错。
持 续
爹的洁癖又犯了。邻家婶子送完菜,前脚刚走出大门,他后脚便抄起拖把。不大工夫,屋里落泥的地砖,顿时光面如镜。我从厕所出来,鞋底溅着水花。爹一把将我薅住,转身抽来拖把,叫我踩干净再走。这些情形,只是爹日常生活里的切片。爹手里攥有很多扫把,污秽仿佛是他一生之敌。往好了说是讲卫生,专业些说叫强迫症。囫囵世界本就不大,如果再设框设限,顺眼的东西也变得碍眼。可惜爹对此浑然不觉,还经常碎叨,小事做不好,更难成大事。
起初,爹只对卫生苛刻,后面延伸到人事上。跑到亲朋家做客,明明玻璃窗外的污痕,一场大雨就能自净,可他偏偏内心作痒,忍不住说或者做出来,并将喜怒摆上台面。他觉得自己是善意的指正,好像世上就他这一种活法。
爹总想靠重复性的动作,让一些事物保持原样。就像受罚的西绪弗斯,不断从山脚下推着石头。这些石头有何用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长此以往的习惯,以及重量带来的踏实感。荒谬的背后,似有某种命定。
某天早晨穿鞋出门,发现耐克鞋脱了胶。这是我唯一一双撑得起门面的鞋,过年姑姑带我进城买的,花了五六百块钱,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晚上,爹蹲在卫生间刷洗衣服,我气势汹汹地跑过去,将鞋一把扔在他面前,接着一顿埋怨。而爹只是扭过头,拎起鞋察看了一圈,什么话也没说。虽然面露心虚,但嘴巴很硬,就是不肯承认。
很多东西本来是好的,在爹手里一洗就坏了。他不知道鞋和鞋的区别,以为世上所有物件都能水洗,都能经过那把毛刷的检验。他每次都把衣服里外刷一遍,再放进洗衣机甩水,动作之庄重胜过宗教的受洗仪式。
由于爹的洁癖,那些平时要好的朋友,哪天开始避之不及,上过一回门便再也不来。我跟爹说这是病,得治,就像治他的肝炎一样,用上无数个瓶子和盒子的药,花去同样无尽的时间。只不过,洁癖属于虚病,得从源头上根治。
日子一年年翻篇,爹依旧习性不改。在他眼里,我与他相反,也是个极端,一种松弛的极端。爹总责备我邋遢,说我老大不小了,出门不修边幅,衣着也不讲究。这点我承认,我不像他那么好面子,那么卖力讨好生活,讨好身边的人。更关键的,是我不想活成他那样。
某天,爹收拾房间,收拾出一把覆满尘灰的吉他。问我这破东西还要不要,我怔了会儿,说要。但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安顿它,扯得我心绪纷飞,索性先把吉他给擦干净了。琴弦有些生锈,我试着弹了两下,发觉仅存的乐感没了,便断定琴缘已尽。我再次将其锁进了衣柜。留着它在眼皮底下,是对自己情感嬗变的证明。
这把吉他是上大学时跟风买的,为了对过去被禁锢的兴趣的补偿。年轻人看多了影视剧,稚嫩的心思总是蠢蠢欲动,充满了激情与幻想。说不定自己就是那个被遗忘的音乐天才。买回吉他那刻,我既满足又自信,想着买本教程学就够了,不用报班。东西置备齐全后,我像模像样上手。
一开始先练的和弦。我照着书上的示意,找到对应的品格,指尖垂直按着琴弦。因为动作一直固定,手指很快开始酸痛。这股新鲜劲只持续了一周,才学会《两只老虎》,还是勉勉强强弹完,按压力度不稳,弹起来老是跑调。四百多页的吉他教材,以及指尖溢出的疼痛,让我早前定下的数日苦功,不得不变得次数寥寥。原来,想要人前英姿并不容易,我连一层薄茧都无法磨出。
的确,没有足够的热爱克服懒散,想学好一门乐器很难。也有坚持练下去的,譬如对面宿舍的大周,每天晚上走廊的清扬乐声,都出自他的手笔。四年弹指一挥间,平淡的日子堆叠起来,小小褶皱变成鸿沟。有人打起游戏功力大涨,有人弹起吉他深情动人。
涛子知道我平时写点书法。毕业前,特意送我一份行楷碑帖拓片,里面是《贞观政要》里《君臣对》全文。看了几眼,甚是喜欢,字好,意妙,心想该拿给爹瞧瞧的。他虽然非君非臣,想必也能有所触动。
我粗略懂些行楷篆隶,却对碑拓手艺知之甚少,只知其是一种独特的印刷技术。幸好碑刻上的字可以复制,好的话就该放归四海,流传后世教化百姓。如果没有拓帖的技艺,孤本就真的成为孤本。束之高阁的东西虽然高贵,某种意义上也一文不值。只是遗憾家里没有足够的空间,不然一定悬挂门墙之上日日观瞻。
虽然我习练过毛笔字,可始终门外汉一个,压根没入书法大堂。当年报班练字,老师在台上讲解技法,交代一个笔画必须写满二十张毛边纸,少一张都不行。我总是只顾贪玩暗打折扣,用荷花、玉兰的花苞代笔,沾上墨汁到处涂画。后来笔画没学利索,又直接写行书。结果基础不牢,地动山摇。纸笔间枯燥的重复,终究没有打破寻乐的结界。
那么多兴趣里,就武术用功最久。初三的暑假,爹不知道搭错哪根筋,非送我去学跆拳道。我想,会点拳脚挺帅,还能行侠仗义,便爽快答应了。我不知道自己骨头多硬,总之同去的一拨人中,数我劈的叉最快、最标准。每周末,我都自觉参训,以脚靶为假想敌,直至精疲力竭。让筋骨之间取得协调并不容易,日子长了难免磕磕碰碰,破皮,崴脚,抽筋,都是家常便饭。可我渐渐为其中的动作美学所倾倒。我知道第二天准会爬不下床,并且浑身肌肉酸痛几天。但征服一门庞大的技艺,就要征服它的技巧、力量和战术,必须付出加倍的汗水。况且,江湖侠义的情结,掳去了一个少年的心。
我在网上下载了教学视频,甚至买来李小龙技击法,偷偷在床上练咏春,练少林擒拿术。一段视频反复看,慢放,快放,依样画葫芦,某刻有种打通任督二脉的错觉。我跟哥们儿吹牛,说毕业后去少林寺深造。当然,爹妈不会同意,也没钱送我去。我身无分文,连白日梦也少得可怜。但我得说自己功夫已成,这样他们会忌惮我。虚假的城墙,也是一堵墙,能让自己不再受伤。
那段时间痴迷过硬功,这功夫像练七伤拳,得先伤己再伤人。于是我定下训练计划,硬化关节筋骨。先拳卧撑,再指卧撑,并配合拳头击墙。我知道这些痛苦是暂时的、有限的,持续训练一段时日,痛感就会钝化。因为骨裂后愈合,骨质密度更大,这是提高抗击打能力的秘诀。我要先于我的对手领会一句话,没有力量的正义是空虚的。
那晚去操场热身跑步,见到一人支着胳臂,有节律地拍打着树干,树上的枝叶被震得沙沙作响,便知这是同道中人。我友好地近前打了个招呼,问他这是练的什么功夫。岂料刚说完就被呛住。怎么?不行吗?他突然丢出一句话,浓浓的火药味,我顿时敛起笑容,灰溜溜跑了。习武之人大概如此,拳脚让人昂首,也让人飘浮。
李小龙说,不怕练过一万种腿法的人,只怕将一种腿法每天练习一万遍的人。这句话我一直挂在嘴边,却从来没往心底放。当我在赛场上被挫败时,我就知道不仅输给了对手,更输给了自己的恐惧。毕竟我没有将腿法练习一万遍。我这滴水,离穿透石板还相当遥远。
武术或者技艺的功成,往往要具备几个要素,德操、头脑、勇气等等。这类似中药里的药引,一味便可决定成败。电影《双旗镇刀客》里,孩哥刀法卓绝,却从未实战过。他总疑心自己的实力,无法抵抗刀客的锋刃。一刀仙带人讨债时,他坐在旗杆下瑟瑟发抖。最后是三个长辈倒在他身前,用仁义、道义以及无畏,唤醒了他的双刀。只见刹那间风沙涌起,战斗结束。他赢了,但凡少了一味药,孩哥都立不起来。然而孩哥有的东西,我一样也没有。他的两把刀从不离身,我的刀很多,却成天失踪。
见到更为精湛的技艺后,我收起了平日的狂妄。我像个武士,又不是武士。十八般兵器全会,又全都不会。在一个月圆的日子,我解下唬人的腰带,脱下灰白的道服,做回了那个柔弱书生。没有功名,深藏历史。